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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诗温故之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

张一南 张一南 2024-04-06
李思训《江帆楼阁图》(局部)

我们今天一说唐朝,想到的就是统一、富强,把唐朝看成铁板一块。其实,唐朝也是有分期的,也是一代人一代人地过来的。统一也是从分裂一步步走来的,富强也是从贫弱一步步走来的。

我们一来就说贞观之治,说盛唐,其实,贞观之治和盛唐是两回事。贞观时代是后来的唐人不断怀念、不断拿来说事的一个时代,但是它其实不富强,李世民那是刚建国,李世民的时代其实还有很多不如意,还有很多内在的矛盾。到了后来的盛唐,也仍然有很多矛盾。

唐朝之前,只有一个短暂统一的隋朝,才二十多年,也就是说,李世民出生的时候,中国还是分裂的。在隋朝以前,中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分裂的乱世。这个乱世是从三足鼎立开始的,就是我们熟悉的《三国演义》那个时代;这个乱世到了最后,又重新形成了一个三足鼎立的局面。

三国的时候,是北方一个政权,南方两个政权;到南北朝晚期的这个“三国”,是北方两个,南方一个。南方的这个政权,就是陈朝。北方其实有两个“北朝”,西边的那个叫北周,东边的那个叫北齐。最后是哪股势力统一了三国呢?是北周。

隋朝和唐朝的皇族,都是北周的军事贵族。不是北周的皇帝统一了全国,是北周的大将军统一了全国,从历史长河的角度来看,这种事都是无关紧要的。

我们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。为什么会分久必合呢?分裂肯定是不好的,分裂肯定要造成战乱,肯定要给人造成痛苦。世家大族在分裂中获得的那点的好处,最终在分裂中被消磨殆尽。这时候大家都在想,结束吧,都不再想要自己一家一姓的那点好处了,都在渴望稳定,渴望建立一个稳定的联盟。

这时候,国家就会走向统一。隋唐时候能统一,不完全是隋炀帝、唐太宗本事大,而是因为每个人都想统一,在统一的过程中,有牺牲,有不痛快,大家也都能忍,基本上能把劲儿往一块儿使。

当然,大家能忍,不代表不痛快不存在,可能会有微小的、说不出来的、被压下去了的不痛快。这样的小不痛快,在政治史上看不清,在我们文学史上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。因为文学,特别是诗,就是用来表现这样的小不痛快的。当然,要看出这点小不痛快,也要仔细看,要带着心看。

乱世末期有三个政权,这三个政权各有各的士族。我们可以把士族理解为“带有一定优势的家族”。北周这边,陈寅恪先生给取了个名儿叫“关陇贵族集团”,他这么说是有寄托的。

其实,北周也不能是只有军事贵族,关中地区,也是我们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,从汉朝以来,也有世世代代都读书的好人家,也有关中士族。北齐这边,陈寅恪先生称之为“山东士族”。“山东士族”是最有优越感的一个群体,是清清白白读书人,他们对皇权,其实从内心是看不起的。

我们讲的唐代诗人,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山东士族出身,或者是关中的读书人家出身。陈朝这边的士族,就可以叫江南士族,他们是从东晋传下来的,但是这时候已经很没落了,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。

我们听东晋的贵族故事听得比较多,可能会认为南朝的士族比北朝的士族厉害,其实不是的,北朝的士族历史更悠久,是从汉朝传下来的。南朝的这些士族,往往在汉朝并不是很厉害的家族,比起北朝的士族,他们其实是暴发户。

在这三拨士族之间,是有鄙视链的。这个鄙视链,不是谁历史悠久谁厉害,也不是谁眼下权力大谁厉害,而是谁是被征服者谁厉害。经过几百年的乱世,士族已经形成了一种观念,就是皇帝不是什么好人家,皇帝是没文化的。被皇帝征服的人,才是有文化的。

所以,关陇贵族作为统治者,被认为是最没文化的,在鄙视链的底端。关中士族其实不是统治者,但是因为他们都是北周来的,所以被看成跟统治者是一拨的。

从山东士族的视角来看,北周来的这帮人就是征服者,山东士族就是被征服者。所以山东士族比较有文化,他们看不起北周来的征服者。但是从江南士族的视角来看,因为统治者征服他们的时候,已经灭了北齐了,已经把山东士族收服了,所以他们认为,管你北齐北周,反正你们这些北方人,都是征服者,我们南方人是被征服者。所以南方士族比较有文化,看不起北方来的征服者。

其实,这些山东士族、江南士族,在北齐和陈朝没有亡国的时候,也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人,也是统治集团里的人,也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文人,但是帝王将相一旦亡了国了,就不再算帝王将相了,就成了高贵文化人了。所以,这就形成了江南士族看不起山东士族,山东士族看不起关陇贵族集团的鄙视链。这说的主要是初唐刚建国的时候。

初唐刚建国的时候,江南士族比较有优势,经历了几代之后,人们对前朝帝王将相的记忆淡了,江南士族就衰落了,山东士族的优势就显出来了。

我们从小都听故事,说李世民特别善于采纳大臣的意见。其实我今天来看,这不能只理解为李世民这个人人品特别好,而是李世民作为这个时候统治阶级的代表,要跟来自三个不同政权的士族搞好关系,要向这些旧贵族学习治国的经验。

像魏征,其实是山东的旧贵族;虞世南,其实是江南的旧贵族。李世民那么听他们的,其实是在敬畏旧贵族。唐王朝也是在这些旧贵族的批评下,一点一点好起来的。

李世民敬畏外面这些朝臣敬畏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用说了,今天我想说他的一个妃子,徐惠,徐贤妃。这个人物我们也不陌生,经常出现在各种影视作品里。

徐惠这个人,其实是李唐的第二代诗人了,她是在李唐建国以后才出生的,比李世民小了28岁。徐惠从小就能写诗,李世民因为她是才女,特意把她召进宫来。这其实是大一统帝王的常规做法,统一了中华以后,要召个才女做妃子,以示尊重文学,证明自己统治的合法性。因为才女远远没有皇帝多,所以一个皇帝能得到一个才女做妃子,是很大的荣耀。

徐惠出生于湖州,她家里是干什么的,史书上说得遮遮掩掩,她父亲在唐朝的官位也不高。我有一个猜测,她家是不是跟编《玉台新咏》的徐陵有什么关系?毕竟在古代,特别是战乱刚结束,能教小女孩读这么多书,那不会真是普通人家。徐陵是陈朝的大官,如果李世民的宠妃跟他有什么关系,史官遮掩一下也是正常的。

李世民是写宫体诗的,北周的贵族写宫体诗,是让庾信带起来的。庾信和徐陵本来是齐名的宫体诗人,后来庾信投奔北周了,徐陵还留在南朝,所以他们在唐朝的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
但是,人在小时候接受的教育,不是那么容易磨灭的。我要是李世民,我现在成了整个中国的皇上了,我就会想,我从小写诗都是学庾信的,老听说“徐庾体”“徐庾体”,哪天我也看看,徐家人写诗是什么样的。这时候正好听说徐家有个小女孩写诗,他就兴冲冲给召进宫来了。

就是说,徐惠这个才女身上,是带着江南士族的符号的。

徐惠在李世民面前,也很矜持。她曾经很不客气地给李世民写诗说:“千金始一笑,一召讵能来。”在封建时代,帝王的诏命,那是任何人都不能违抗的。但是徐惠公然说,“一召讵能来”,好像拒绝皇上的召见是天经地义一样,公然嫌弃皇上对自己的厚待还不够。说得如此的自然,又如此的豪迈。虽然有点闺房里开玩笑的成分,但是这也够牛的了,很少有人敢这么写的。

徐惠的这首诗能广泛流传,原因之一是能够引发士人的广泛共鸣,特别是写出了贞观年间士人的心声。这个时代的士人,对皇权都是多少有点戒心的,有一种微妙的疏离感。徐惠的这个劲,“千金始一笑,一召讵能来”,是很有审美性的。作为一个女人很美,作为一个士人也很美。看似简单的几个字,却是不那么容易写出来的。

初唐的士人是这样的,那么到了初盛唐之交,士人的心态是什么样的呢?我讲一首,贺知章的《回乡偶书》,来说明。

贺知章活得很长,做官也做得很长。他在初唐是年轻人,在盛唐是老人。贺知章是南方人,按今天说算杭州市萧山区人,一听就特别有钱。他号“四明狂客”,“四明”是浙江的一座山,其实就是天台山的余脉,就是孙绰写《天台山赋》的那个天台山。

按照当时的感受,贺知章就是从南朝的统治中心来的。他这个“贺”,在三国的时候就是江南的高门大族。西晋的时候,那个爱吃鲈鱼的张翰,疯疯癫癫地跑到洛阳来,就是跟一个叫贺循的人一起。

贺知章在当时,被称为“吴中四士”之一。这“吴中四士”,都是从吴地来的文化人,可见在初盛唐之交,南方在文化上还有这样的优势。我们知道的《春江花月夜》,他的作者张若虚,就是另一位“吴中四士”。张若虚歌行写得好,为什么歌行写得好呢?有一个原因,就是七言歌行这种文体,是从南朝发展起来的,一直没有传到北方来。直到他们这个时候,会写歌行的北方人还不是太多,而南方人写歌行,会更拿手一些。

贺知章是绝句写得好,为什么绝句写得好呢?其实绝句也是一种小型歌行。所以在这个时候,绝句也是南方人写得拿手一些。这是南方诗学文化的遗存。我们在看贺知章这个人的时候,也要注意到他身上的南朝背景。

他有两首《回乡偶书》,都是七绝,也是我们从小要背的诗。“回乡”是一个有意思的题材。从你离开,到你回来,经过了一段时间,人不再是原来的人,家乡也不是原来的家乡了。像谢灵运这样有执念的人,死死抱着“故池不更穿”,那是他对家族的传统有执念,所以无视了现实的变化。

实际上,你回乡的时候,是不可能没有变化的。贺知章是江南士族,到北方做了一辈子官,现在回来。初唐的时候,国家刚刚统一,南方人和北方人是有隔阂的。南方人到北方做官,也有一种飘泊的感觉。但是当他回到家乡的时候,他的身份又成了一位从中央来的退休高官,在家乡人眼里,他又成了北方人,家乡人对他又是一种隔阂的心理。他这两首《回乡偶书》,其实隐含着这种微妙的隔阂心理。

这两首诗,一首写客观的景物,一首写人情。我们先看写景物的这首。

离别家乡岁月多,近来人事半消磨。

唯有门前镜湖水,春风不改旧时波。

“离别家乡岁月多,近来人事半消磨。”铺垫,交代背景,不是出彩的地方。他说离别故乡这么久了,很多事都物是人非了。在这个背景下,“唯有门前镜湖水,春风不改旧时波。”在春风的吹拂下,泛起的微波还是跟那时候一样的。自然的不变和人事的变化构成了一个对比。

对那时候的你来说,镜湖的微波是一件很小的事,你以为是稍纵即逝的东西,结果几十年以后还是那样;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一件很大的事,你感觉是永远不变的,结果现在那些人已经没有了。这也是一种感慨,很多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的人都会有共鸣的。谢灵运写“故池不更穿”,也有点这个感觉。

鲁迅有一篇小说,叫《故乡》,我们也很熟悉。我们学这篇课文的时候,把注意力主要放在闰土身上了,那么有活力的一个少年,被压迫得成了那样一个人。这当然也是这篇小说想说的。

但是我们还原一下,这篇小说名字叫《故乡》,鲁迅写他的时候,整体上是想写一个什么事呢?其实鲁迅是写了一个回故乡的故事,回到故乡,发现故乡回不去了,故乡不是那个故乡了。正好鲁迅也是南方人,也是浙江人,也是在北方做官。他的那篇《故乡》,其实可以跟贺知章这首《回乡偶书》对着看的。

鲁迅的《故乡》其实也和贺知章的《回乡偶书》一样,写了一个,“物是人非”。鲁迅的官做得没有贺知章那么大,他回故乡干什么去了呢?其实他是去干一件,我们今天很多人都会干的事:把故乡的老房子卖了,以便凑一点钱,在北京买房子。

今天看来,这是一件很现实的事。卖了老房子,就意味着再也不回来了,他是去和故乡告别的。卖房子的时候,原来的破烂家具不值当带走了,所以就分给老邻居们,这也是跟老邻居们见最后一面的机会,这也是非常现实的事。这时候,鲁迅就看见“物是人非”,老邻居都见到了,但是都跟自己小时候见到的不一样了,老邻居看你在北京当了官,都对你表示敬畏,也不能像以前那么融洽地相处了。

实际上,鲁迅的这个处境,跟贺知章是有一点像的,我们可以想象,贺知章回到老家的时候,也会见到这样的老邻居,也会发现,自己虽然回到了家乡,但是实际上回不去了。只不过,鲁迅把这些不唯美的东西都写出来了,贺知章都没有写,这也体现了小说和诗的不同的文体特点。

我想,看到眼前这个回不去的故乡,鲁迅会想什么呢?可能他也会想,“唯有门前镜湖水,春风不改旧时波。”只有自然风景,还跟那时候一样。

这一首是直接写,另一首写人情,就更风趣一些。

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

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

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”这也是交代一个事实。“乡音无改”,出去做官这么多年,他还是一口浙江话。为什么口音一直没有改呢?我们今天的同学,不管你是什么地方的人,到北京来上两年大学,就说得一口北京话了。贺知章在长安从二十几岁待到八十几岁,为什么口音一直没有改呢?是他特别笨吗?

这说明,他一直没有融入长安,跟北方的官场一直存在隔阂。口音没有改,其实还是因为不愿意改。他心里隐隐地还是觉得,江南的文化是有优势的,保留着江南的口音,是他最后的倔强。

不变的是乡音,改变的是人的容貌。岁月流逝,我的头发已经白了,我已经是个老人了。这个“衰”,不用太坐实了。念“摧”和“摔”在这里都是押韵的。念“摧”就是“斩衰”的“衰”,就是戴的孝,说头发白了,就跟戴了孝一样。念“摔”就是“衰弱”的衰,不是说鬓毛本身衰弱了,而是鬓毛的改变显示出了我的衰老。

不用特别去较真,“鬓毛”怎么“衰”,这是写诗。有的人专门写论文去争论,到底是念“摧”还是念“衰”,也就是他的鬓发到底是白了还是少了,这个讨论挺有意思的,但是我们作为掌握知识,不用那么较真,不用非人为这个就是对的,那个就是错的。从我“乡音无改”,并没有融入北方来看,时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作用;从我的鬓发,从我衰老的容貌来看,时间还是无情地改变了很多东西。

后面两句看他抖包袱。“儿童相见不相识”,走的时间久了嘛,小孩子都是在他走以后出生的,当然不认识他。他走之前,还是“儿童”呢,还是年轻人呢。现在回来,故乡已经有了新的“儿童”了,他不可能再到“儿童”中间去玩耍了,他已经和故乡的儿童隔了好几个世代,成了不存在的人了。所以这些儿童“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”问这位客人是从哪里来的。

回到故乡,反而成了客人。当然这是孩子不懂事,不认识他,才这么问。但是这写出回乡的一个感受,回到老家以后,已经成了客人了,老家已经跟你有了隔阂了。在他们眼里,你已经是北方人了。那么,你从“何处来”呢?

你说我从长安来吗?明明你没有融入过长安,你的口音还没改呢。你说我就是本地人吗?明明本地人都没有见过你,都认为你是从京城来的呢。明明是本地人在问你从何处来呢,家乡已经不承认你是本地人了。所以,我从“何处来”呢?这就写出了一个漂泊于南方和北方之间的中国人的无依感。

南方和北方都不是家乡,他缺乏一种归属感。他成了一个说着本地方言的外地人。就像那时候知青插队,到外地农村去,等他们回北京的时候,他们还是一口北京话,但是回到北京,哪儿他们都不认识了,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,一群操着标准北京话的人,站在北京街头,跟操着外地口音的人问路。这就是“乡音未改”,但是你已经是“客”了。

这种情景,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能出现,在刚刚大一统的国家,地方之间还存在隔阂的时代,表现得更典型。

贺知章的心里,仍然隐隐藏着南北方的隔阂,他仍然倔强地保持着江南的口音。可是我注意到,这些“笑问客从何处来”的孩子,恐怕又跟他不一样了。他们的心理恐怕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

贺知章明明说着一口家乡话,孩子们为什么会认为他是“客”呢?因为孩子看见,他是从北方来的大官。如果一个人地方意识很强,认为我们老家就是好,对北方的首都没有什么认同感,那么当他看见一个大官说着自己的家乡话,他会怎么认知呢?尽管他不认识这个人,但是他会意识到,这是我的老乡,不会认为这是一个“客”。甚至都不用他说家乡话,只要他说自己几代以前是这个地方的人,他都会认为,这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。

现在这些孩子,看贺知章是个大官,不管他说的家乡话多么地道,也能意识到这是一个“客”,认为他是从北方来的,从首都来的,这说明什么呢?说明这一代人已经对北方的首都产生了强烈的认同。

从这首诗就可以看出来,从贺知章到这些孩子,唐代南方人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转变。贺知章那代人,还是在长安一辈子都没认同长安;这些孩子,已经是没有到过长安就向往长安了。这说明,唐朝的内在凝聚力,不知不觉地加强了。

贺知章是从初唐到盛唐的人,这些孩子是真正的盛唐人,是跟杜甫年纪差不多的人。盛唐的凝聚力,是初唐没法比的。杜甫这一代人,为什么能在安史之乱这样的大变动中表现出那么强的精神力量,其实这就是盛唐人的精神,就是盛唐的凝聚力。

最后我再说一位,比贺知章小四十岁的,典型的盛唐诗人,王维。

关于王维,我想讲一首他的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:

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。

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

要说体式的话,我觉得这首诗的体式有点怪。按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,是完全正常的,但是在初盛唐的时候,长这样的绝句是很少的。

这首诗第一句是不押韵的。我们今天写绝句,初学者第一句都不爱押韵,因为按我们现在的标准,绝句第一句就是可以不押韵的,这样少押一个韵,省点力气。但是在初盛唐的时候,大多数的绝句、七律,包括一部分五律,第一句都是要押韵的。为什么呢?因为这些文体都是从歌行变出来的,歌行每一段的第一句都是要押韵的,这是来自民间乐府的,对押韵的执着。第一句不押韵的,叫“尖头”,就是秃头的意思。我们都不喜欢秃头,所以“尖头”严格来说是不对的。

但是王维这首诗就是“尖头”的,这在初盛唐其实很少见。按照我多疑的性格,我又要怀疑,这是不是从一首长的歌行里截出来的了。但是这四句又都不对仗。初盛唐的时候,连着四句不对仗的歌行也不多。讲格律的歌行一般都要讲对仗的。如果你说这是一首古体歌行,可是这四句又都严格遵守格律要求。总而言之,这首诗特别像一首后世的绝句,不像初盛唐那种刚刚从歌行里出来的绝句。

除了形式,这首诗的内容也很像后世的绝句。在初盛唐的时候,歌行,或者作为小型歌行的绝句,都喜欢写浪漫题材。你看王昌龄的绝句,要不就是大漠边关,要么就是宫斗剧。但是这首诗,写的是王维极为个人的体验。

一般讲这首诗,都侧重讲重阳节这个节气,讲插茱萸是怎么回事。但是我读这首诗,注意到的是什么呢?我注意到,王维思念的家乡,是哪里呢?是“山东”,王维用“山东”来称呼他的家乡。

我们今天一般说王维是山西蒲州人。其实,这个蒲州,是王维的父亲休官之后,全家人才搬到这儿的。这是王维长大的地方,但说是王维的老家,其实有点勉强。

中古的士族不太重籍贯,因为他们要做官,总是搬来搬去的,不管搬到哪里,也不用亲自上街买菜,受当地文化的影响有限。他们更看重郡望,这才是他们家学教养的来源,也是他们社会身份的标记。

王维出身于太原王氏,是典型的中古高门大姓。

太原王氏是唯一既是“东晋门阀”,又是“山东五姓”的家族。“山东五姓”在唐代是鄙视链的顶端。太原王氏在唐以前没出过什么像样的诗人,在唐代却成了最重要的文学门第之一。

唐代的优秀诗人出自太原王氏的很多,有王绩,王勃,王翰,王之涣,还有一个王昌龄,不知道是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,但是他曾经跟王维称兄道弟来着。

中古的高门大姓是什么概念呢?中古的高门大姓是一个品牌,你出身于山东士族,不一定就是大官,也不一定特别有钱,更不一定跟皇帝关系密切,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。出身高门大族,差不多相当于今天名校毕业的感觉。王维家并没有特别高,他的父亲,只不过是个太守级的官员,属于中层干部。

我刚才讲过,初唐的时候,山东士族跟皇权是有隔阂的。李世民那时候,像太原王氏这样的“山东五姓”,没有一个出来做宰相的。不是李世民不用他们,而是他们不肯给李世民服务,所以李世民只好凑合着用魏征这样的。

到王维这时候,山东士族的心思也难免开始活动了。毕竟,大唐子民到这时候已经繁衍四五代了,活着的人谁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征服的战役,还有必要抓着老辈子的那点恩怨不放吗?胜利者的后代,身上还有“虎狼之国”的蛮性吗?被征服者的后代,还不能放下那种仇恨和戒心吗?

大唐的光景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好了,公私仓廪俱丰实,这是所有人的父祖一起辛勤努力的成果,这个国家怎么看都是值得爱的。既然我们都爱着这个国家,为什么不能接受同样优秀的彼此呢?双方都在试探着,谨慎地向对方接近。

王维是被征服者的后代。他的父系是山东高门,母系也是。他的母亲出身于博陵崔氏,是“山东五姓”中排名第一的门第。可以说,王维是一个“纯血”的“山东五姓”。王维幼时落脚的蒲州,属于山东地区,但刚出潼关,仍被视为“天子膝下”,受到关陇文化的影响也很深。

王维十五岁就离开蒲州,去了长安。我估计是岐王召他去的。我就想,他去长安的时候,他父母、舅舅会跟他说点什么呢?其实,他们家只是一个中等人家,跟皇帝打交道的经验并不多,几百年来,躲皇帝的经验可能还是有一些的。也许他们在暗暗担心,这个孩子万一出息了,将来会有好下场吗?毕竟“伴君如伴虎”啊。但是也许,毕竟时代不一样了吧。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,我们总是翻老皇历也不太好吧。

临行的那一夜,妈妈和舅舅给王维讲的,应该不是怎样奴颜婢膝投机钻营,怎么去争取大富大贵,而是万一遇到事的话,该怎么躲事儿。

王维刚到长安的时候就有寂寞的感觉。在来到长安以前,他已经听过了无数有关长安的故事,在王维的童年记忆里,跟“长安”联系在一起的,不只是神圣和繁华,还会有不少的悲哀与恐怖。

此时,这个初到长安的少年,每一根神经都是紧绷的。有一点不顺心的事,可能跟是不是长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,但是王维就会想,这就是长安,这就是长安人的恶意。长安跟家里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,他就会倾向于认为,长安不好。所以,他想家了,尽管家就在不远的潼关之外。关外的广袤土地都可以让他安心,而关内的窄窄数步,就让他与精神家园隔了千峦万嶂。

十七岁时,他写下了著名的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。他怀念的,不是蒲州,不是太原,而是一个如此宽广的“山东”。他是来自山东的孩子,与长安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对立。

尽管两个不同的世界已经发生了交流,但这里仍然是“异乡”,他仍然是一个“异客”。他怀念故乡登高插茱萸的活动,就是因为插茱萸很好玩吗?那是因为那是他的家园,家里有长安没有的一切,他都怀念。

他写自己“独在异乡为异客”,他一个太原王氏的孩子,才十七岁,一个人在长安做官,怀念家乡的亲人。这是他的真实经验,而且是比较特殊的经验。表达特殊的经验,纪念你自己人生中的一件事,这就不是乐府的功能,是徒诗的功能。

但是他这个写法,还是比较乐府的,他还是把特别个人的因素抹去了,写的是最能引起共鸣的经验,追求共鸣,就还带着乐府的特点。我们看他写的经验是“遍插茱萸少一人”,“遍插茱萸”这在当时是人人会有的经验,“少一人”也是你出来以后必然的结果,只是别人不会从这儿想就是了。

“每逢佳节倍思亲”虽然是他独特的发现,但是也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经验。所以这首诗为什么脍炙人口,就是大家都会有这样的经验,会引起共鸣。所谓“脍炙”,就是刺身和烤肉,这是每个人都爱吃的,每个人都爱吃的东西,才能叫“脍炙人口”,“脍炙人口”是乐府需要追求的效果,诗不用。

王维这首诗,跟贺知章那首诗,是可以对起来读的。王维“每逢佳节倍思亲”的感觉,跟贺知章“乡音无改鬓毛衰”的感觉,其实是很像的,都是一种对长安的疏离感。

贺知章那一代,是南方人到长安来做官,做了一辈子官,舍不得改口音;王维这一代,是山东高门中等人家的孩子到长安来做官,刚到长安,看见什么都想家。王维比贺知章更温和一点,跟长安更亲近一点,但是这一点疏离,即使到了王维这个时候,也仍然是在的。

唐诗温故就写到这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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